烟台是北方最浪漫的城市之一,适合度假、发呆、胡思乱想,反正身心放松,能够放慢节奏。 小时候,父亲出差跑烟威青路线,那个“烟”字在他口中跌宕出甜蜜的味道,因为每次回来他都给我带礼物,栖霞的苹果,莱阳的梨,福山的樱桃,还有张裕葡萄酒。水果吃进肚里,换得满脸笑颜,红酒呢,则要用心来品。父亲收藏有好几瓶有年份的葡萄酒,只有过年或家里来客人才喝,我从那时候起就记住了张裕解百纳酒瓶上的商标,长大后才知道它是中国第一个干红品牌。 一瓶葡萄酒,藏匿一座城的精神密码。打开葡萄酒,红色液体缓缓倒入高脚杯,轻轻晃动,让葡萄自由呼吸,手持杯柄处,小口入喉,久而回甘,恍若舌尖起舞,直教人微醺。酒是诗,是音乐,是流动的画,葡萄酒是浓缩的散文诗,把炽烈的情感含于胸间,经过漫长的等待,喷薄出浓郁的芳醇。这个过程,早就被诗人里尔克记录下来,“迫使它们成熟,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”。只不过,奥地利的农庄与烟台的海边环境不尽相同。在海风翅膀的庇护下,海边的酿造更惬意更自在,正如著名作家张炜在书中所写,“如果这片葡萄酒在半岛地区,享受了湿润的海风和明丽的阳光,那么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美好了。” 一颗成熟的葡萄,晾晒,发酵,进入封闭的木桶,开启孤独而漫长的旅行,在幽暗中生出酒意,把最后的甘甜压进自身;待装入瓶子后,再度放置一段时间,恍若涅槃重生——海风的咸湿,鸥鸟的歌声,栈桥的落日,八仙的呓语,与葡萄一起挟着山河星月载入大地之册。如果非要给它起个名字,那就是《海边的葡萄原乡》。 我从小喜欢看地图。从地图上俯瞰烟台,像极了一只勇往直前的袋鼠,敏锐,智慧,健硕,且永不退缩。袋鼠的脑袋位置正是芝罘。芝罘即烟台,当年,徐福受秦始皇差遣东渡,以求长生不老药,他就是从这里启航的,率三千童男女、五百谷百工,先后三渡东洋,此举堪称比哥伦布早1700多年的亚洲航海之旅。谜一样的存在,苦行僧的跋涉,历史的回响犹在眼前——伴着栈桥边上的新雪,西港上空的落日,初旺渔村的号子声,张裕庄园里的喧闹声……徐福东渡的歌谣,就这样引人进入一个诗意而广袤的梦境。 海边的葡萄原乡,安放着一个异乡人的滚烫梦想。张弼士,最早我从爷爷那里听说这个名字。我的爷爷是南洋人,与张弼士是老乡。儿时贫困,被迫弃学,谋生创业,客家人的体内根植着四海为家的基因,走到哪里都能插枝成活,迁到哪里都会落地生根。1892年,张弼士在烟台创办张裕公司,一颗种子漂洋过海,在海边生了根,结了果,蔓延至今天,铸就中国工业化生产葡萄酒的神话。一次外事宴会上的偶遇,孕育“默记于心”的念头,念头像一个彩色的毛线团,包裹着实业报国的理想,书写微醺之美的诗章。 栽种,失败,引进,嫁接,又失败;重新嫁接,重新改造,终于成活,漂洋过海的葡萄秧子,与本地的野葡萄嫁接,好比一个人在他乡重建故乡。四年间,张弼士引进124个酿酒葡萄品种,共计25万株,开辟1200亩葡萄园。那些酿酒葡萄的品种,恍若一个个词牌名,启唇发声,满口生香。赤霞珠、品丽珠、蛇龙珠、梅鹿辄、长相思、贵人香……现在,还有霞丽多、维欧尼等。我最喜欢赤霞珠,倒入酒杯,赤红迷离,缓缓摇晃,灿如晚霞,弥漫出一股子黑加仑的甜味,直入肺腑。赤霞珠属于晚熟红葡萄,皮厚、粒小、籽多,高色素、高单宁、高酸度,进入橡木桶熟化后,变得柔顺、丰厚、劲道,这与诗人策兰的“晚期风格”异曲同工,历经苦难后的成熟,圆润而结实。 酿酒关键在于技术人才,张弼士五易其人,传为佳话。第一位酿酒师是英国人俄璘,未到酒厂病逝于上海。第二位是荷兰人雷德弗,不学无术很快被辞退。第三位是奥地利人哇务,贡献良多,后来年老回国。第四位是奥地利人拔保,为奥地利驻烟台领事,与时任新加坡总领事的张弼士相见一拍即合,他高薪聘任,在这里工作18年,做出重要的贡献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,拔保被征入伍回国,意大利人狄多奇成为继任者,张弼士去世后才离开。再多的引进也不如本土人才的培养,张弼士选中12岁的侄子张子章为培养对象,赴法国学习,回国后拜拔保为师,经过不断改良,他酿制一批葡萄名酒,成为张裕酒厂的中国第一代酒师。后来,张弼士侄孙张士之、亲戚朱寿山成为继任酿酒师。 晚年时,张弼士回顾创业艰难之路说道:“振勋(张弼士,字弼士,原名张振勋)屡岁考求,备历艰阻,然后制造渐得其法,经理渐得其人,掷无数之金钱,耗无量之时日,乃能不负初志。” 无数金钱,无量时间,说到底源自大自然的恩典。酒是人性的显影液,是灵魂的自白书。酿酒与文学相通之处在于“缓慢”二字。有节制的慢。 有声音的慢。张弼士把引进的葡萄园与烟台野葡萄嫁接,研制出耐寒、抗虫、含糖高的新品种,用去十多年;建酒窖又是一项系统工程,耗费十一年的时间,缺少机械设备,就靠手挖肩挑,德国工程师设计建设,两次均以失败告终。侄子张成卿接手工程,拔保作为指导,重新设计方案,亲自指挥施工。最初,照搬西方建筑模式,钢砖砌墙,钢筋水泥做拱顶,地窖潮湿又受海水侵蚀,这一方案行不通。很快,他们换了新思路,用大青石砌墙,让窖顶拱连,室内保持11°恒温。经过四次重建,中国式大酒窖终于建造成功,占地1976平方米,放置白橡木桶504只,贮酒100万公斤。 大酒窖是时间的见证,亦是精神的刻度。2022年,正值张裕成立130周年,张裕酒文化博物馆升级改造后对外开放,令我过目不忘的是百年大酒窖。展厅里,红色的飘带屏恍若流夏,围绕两根白柱子旋转而下,像极了葡萄酒在杯中流动,最后通向地下酒窖的入口。目光掠过整齐排列的橡木桶,空气里萦绕着柞木的清芬,撩拨心灵,引人遐想。那三个高三米、容纳15吨的橡木桶,号称“亚洲桶王”,庞大如动物,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,给人以神秘之感,好像岁月的赞美诗——经书上说:“你只管去欢欢喜喜吃你的饭,心中快乐喝你的酒。因为神已经悦纳你的行为。” 从枝头接受阳光雨露,到成熟后准备酿酒,葡萄进入地下酒窖陈酿,至于暗中饱受痛感,再到酒杯中的澄澈液体,它并没有死去,而是始终富有生命力,会呼吸、有思想、向往自由。最终,它把自由的内核植入了每一个被滋润的人。所以,红酒是一种心境,承载着上苍的慷慨和喜悦,还有爱。 “人类创造发明了葡萄酒,而葡萄酒也越来越深度地影响着我们的生活。”展览结束语中如是写道。相比之下,作家就是一帮喝文字的酒徒,书桌或书房好比酒窖,白天俗务缠身,晚上游刃有余,在寂静的空间里天马行空,时而穿越历史与苏轼对饮,时而驾驶潜水艇出海远航,时而回到童年把小伙伴集结……福楼拜在晚上写作,巴尔扎克白天写作也要拉上窗帘,我呢,也是纸上的夜行动物。指尖滑过键盘好比弹奏钢琴,音符滚落一地,瞬间馥郁成花,美得令人沉醉。醉是另一种语言,把心灵摊开,赤心赤脚阅读,获得精神的舒展。 “烟台,让世界微醺”,也是一种通用语言,抑或说,以葡萄酒为媒,重构与这个世界的关系,叫人看到不同的灵魂姿态,也是看到真实的自己。 与作家的文章不同,葡萄酒不用发表,阳光拂照就是恋爱,举杯瞬间就是巅峰。我珍视这样的巅峰,每一次都是神迹,完成与时间的对话。 我的爷爷不会酿酒,但他会做客家菜,最擅长的一手是酿,酿豆腐,酿香菇,酿春卷。爷爷的酿是一桩精神事件,把寄人篱下,颠沛流离,艰苦创业,一点点捣碎、压榨、捏合,加之食材,配以料酒,酿的过程,也是在他乡重建故乡。同样的,南洋首富张弼士的葡萄酒事业,也是以酒的名义安顿身心。1915年,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(世界博览会的前身),又称国际商品赛会,张弼士带去的可雅白兰地荣获金质奖章,解百纳、琼瑶浆荣获最优奖,这是中国酒业在国际上首获金奖。颁奖仪式上,74岁的张弼士喜极而泣,频频亲吻裹着红绸的酒樽,他激动地说道,“中国人是有志气、有能力的,能够走在世界前列。”有人情不自禁唱起了客家山歌,“西风转向吹东风,金奖美酒第一功。移花接木称妙手,青胜于蓝赞张公。” 一双接得住世界的手,用微醺诠释微醺,让烟台名动天下。一双接得住美好的手,用美酒征服人心,让中国走向世界。 张公的手泽余温还在。葡萄酒里有岁月的响动,往事的风霜,记忆的残痕。当我漫步在张裕卡斯特酒庄,酒窖、广场、长廊、湖泊,给人以恬静而安详。听工作人员说,葡萄对土壤环境要求很高,山东半岛、北纬37度,丘陵低山,土壤砾石高、透气性强,能够满足优质普通生长需要的阳光(SUN)、沙砾(SAND)、海洋(SEA)“3S特质”,而且,烟台还是国内唯一冬天不用对葡萄藤埋土防寒的地方,这些都是种植葡萄、酿造美酒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。 如此生态环境,也适合写诗。我始终觉得,张弼士在烟台海边选址建酒庄,冥冥中受到某种精神的召唤,因“狼烟墩台”而得名的海滨之城,自古以来就充满浪漫色彩:淳于髡隐语劝辩,丘处机道统天下,戚继光抗倭勇战,郝懿行皓首经书,王懿荣甲骨破译,徐镜心投身革命…… 美籍华人作家王鼎钧说过,“所有的故乡都从异乡演变而来,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。”海边的葡萄原乡,是张弼士重建的故乡,何尝不是所有人的灵魂居所?酿酒的过程,“居于幽暗的努力”,饱尝精神的阵痛,经历语言的剧变,营造出“一种光芒四射而多产的氛围(出自史蒂文斯)”,当我们开瓶小酌的时候,恰如回到大自然的枝条上,在脸颊泛红中尽享爱情的幸福——想起鲁米的诗句,“有一种幸福与身体无关∕有一种生命活在芬芳之中∕不要担心失去动物的活力。走在∕爱的路上,并且要求得到补给∕更多地去爱∕星光的反映,而非潺潺的溪水。” 葡萄酒隐喻爱情,大酒窖象征时间,惶然虚度一生,我们终将输给时间,庆幸的是还有爱情可以回味,一如味蕾的舞蹈,精神的怒放,轻盈,短暂,燃烧,又生出更多的酒,更多的星辰和月光,良善和美好。 甲辰春节,朋友寄来一箱栖霞苹果,商标上的“倪维思”三字闯入眼帘,我不禁联想到当年美国传教士倪维思带来的苹果树苗,才有了今天的苹果家园的美誉。过年总要喝点酒,拿出父亲珍藏的张裕葡萄酒,开瓶,凝视,摩挲,轻抿一小口,溢出两行泪。父亲去世已经三年多,他出差带回来的葡萄酒,有他的记忆、声音、气息、故事,在我的肠胃里搅动,回甘,燃烧,发酵成一个瑰丽而缥缈的梦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