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有情义 一粥一饭皆有情义。我一直相信,食物是与人的记忆息息相关的,那些曾经的味道,固执地留在了人的回忆里,历久而弥新,等待在未来的某个瞬间,再次让我们回味和动容。美好的食物未必是昂贵的,但却一定是我们经历的最独一无二的——简单、温暖、纯粹、难忘,拥有能够征服人心的力量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所谓“乡愁”,就是风土人情,民俗习惯,乡音乡情,充满了浓浓的母亲饭菜的味道。 北京烤鸭许多人都吃过,但北京烤鸭与福山人的关系,可能知道的人不多。在清朝统治北京的200多年时期,在东安门外有一家饭馆叫金华馆,专供清宫御膳房选用。当时全聚德的经理杨全仁为探查烤鸭的秘密,时常到北京各处转悠,寻访烤鸭高手。当他得知金华馆内有一位专做宫廷御膳挂炉烤鸭的福山孙姓老师傅,就千方百计与其交朋友,经常一起饮酒下棋,相互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。孙老师傅终于被杨全仁说动,在重金礼聘下来到了全聚德。孙老师傅到全聚德后,把原来的烤炉改为炉身高大、炉膛深广、一炉可烤十几只鸭的挂炉,还可以一面烤、一面向里面续鸭。经他烤出的鸭子外形美观,皮脆肉嫩,鲜美酥香,他又将山东人喜爱的薄饼、大葱、面酱与烤鸭结合起来,就形成了现在的北京烤鸭美食,为全聚德烤鸭赢得了“京师美馔,莫妙于鸭”的美誉。此事载于全聚德传记中,并非笔者杜撰。至今北京全聚德烤鸭店中福山人仍然很多,1999年我和朋友慕名到全聚德王府井烤鸭店就餐,该店的老经理就是福山人吴桐官。我们那天受到吴桐官父子的隆重款待,大饱口福,不仅吃了北京烤鸭,还品尝了全聚德的全鸭宴,很是感到福山人的情义。 我们魂牵梦绕、回味无穷的美味,口舌之好是一部分,而另一部分则是当时那一瞬间的人和事。想起一种食物,总会连带想起记忆里的感动和温暖。2011年,我利用出访的机会,到美国纽约看望我的表哥林锡忠,他是上世纪50年代随姑父母离开老家,先是到香港,后到英国、澳大利亚,再到美国干厨师这一行的,我们见面时他年近70,已经退休多年,头发花白,精神矍铄,见到老家来人,亲热地不得了,夫妻二人带我们到纽约58大道的一家豪华中餐馆就餐,送餐的服务生全部都是统一着装的欧美人,就餐的人也大多是西装革履的老外,我心里纳闷,怎么是美国人开的中餐馆,我不解地问表哥。他笑着对我说,中餐馆当然是中国人开的,因为这里来的客人主要是老外,为了生意上方便才雇用老外的。安顿好我们,表哥起身到后厨带来两三位身穿洁白厨师服、头戴白色高高厨师帽的福山老乡介绍给我们。原来表哥曾是这家餐馆的厨师长,这些厨师都是他带过的徒弟。这里的中餐虽然名称还是中餐的名称,但味道几乎都是改良的、中西结合的。其中有一道菜,颜色翠绿欲滴、形状宛若金钩,味道极为鲜美,但不知是什么食料制作的,表哥说这道菜叫翡翠虾仁,是他工作期间发明的、申请美国专利的一道菜,由于当地崇尚绿色,便经过反复试验,选用了一种附着性强的蔬菜汁加佐料与虾仁精制而成,成为这家中餐馆的看家菜,今天特意请我们品尝。席间,我们一边品尝带有异国风味的中餐菜肴,一边接受表哥与厨师老乡的交替敬酒,规矩一如国内。在这里,我们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“看客下菜碟”。表哥说,福山人在美国开办的中餐馆约有200多家,集中在华盛顿、纽约、洛杉矶、旧金山等城市。据他所知,福山人在香港、英国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亚、新西兰等国开办的中餐馆亦不在少数。现在中餐馆中的中国人大都年事已高,今天的年轻人出国已经不愿意干这一行,从事白领职业的越来越多了。 食本文化 厨师就像真理的一种隐喻,或者说真理具有厨师般博采众长、独成一家的气质。来自山野、林木、水泽、湖海的五谷杂粮、菜蔬瓜果、鸡鸭鱼肉,经过刀、剪、斧、铲、叉的料理,煮、炒、烹、炸、煎的洗礼,达到色、香、味、形、美俱佳的境界……这一切都蕴含着真理的本性。真理不是概念,而是行动,是材料品质(酸、甜、苦、辣、咸)被召唤、发扬的过程,是人类劳动所创造的智慧。杰罗尔德说,人类中最有创造性的,当推厨师。厨师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,一门生计,它也是民间暗藏的哲学,构建着芸芸众生的真理。福山厨师不仅善于刺激人的舌尖味蕾和胃口,令人一饱口福,而且从吃饱到吃好、吃出文化,成为中国饮食一道靓丽的风景线。 福山大面,又名抻面、拉面,自元距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,在国内外享有盛名。明代程敏政在《面食行》写道:“傅家面食天下功,制法来自东山东。”高度赞美的就是福山拉面。福山人开的吉升馆、东顺馆、同顺馆、兴顺馆在明清时期因经营拉面而被载入史册,制作工艺先后传入北京、天津、上海、大连等地,随之传到世界各地。福山拉面选料严格,制作精细,面卤讲究,品种繁多。兰州拉面现在成为兰州的名片,即所谓一条河(黄河)、一碗面(拉面)、一本书(《读者》)。2004年我到兰州公干,余暇与几位朋友找了一家门面很大的拉面馆,边观看拉面表演,边品尝拉面。拉面师傅堪称厨艺表演家,在我们面前动作娴熟、姿态优雅,将一团四五斤重的面团,反复摔打、抻拉,顷刻间变成细如银丝、绵如垂柳的数百根面条,我们还在赞叹时,拉面师傅听我们说话走了过来,询问我们是哪里人,我们回答山东福山人,师傅忙说老乡啊、老乡啊,一会儿请出一位老者,是本店的经理,与我们见面。原来他们是父子,都是福山人,在兰州经营拉面已经第三代了,虽然话音未变,但由于年深日久,只知是福山人,不知哪个村庄了。我们相见恨晚,交谈了很长时间,临走恋恋不舍,父子俩一定不收我们的吃饭钱,搞得我们不知所措,真的是“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”。 厨师不仅是一门生计,也是一种美学。善烹饪的人被世人称为美食家,“食色性也”非谬也。老子说“治大国若烹小鲜”,如果他对烹饪没有研究是难以作出这样的比喻的,他认为对待老百姓要“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居,乐其俗”;“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”是孔子提出来的,他有所谓的“八不食”,从火候、刀工、卫生等等方面都做了要求。曹操专门写过一本《四时食制》,指导人们在四季如何饮食。唐代诗人杜甫虽不是美食家,但他有许多关于美食的诗。《丽人行》中有“紫驼之峰出翠釜,水精之盘行素鳞;犀箸餍饫久未下,鸾刀缕切空纷纶;黄门飞鞚不动尘,御厨络绎送八珍”的诗句。苏东坡不仅亲手烹制美食,以“东坡”二字命名的菜品有很多,而且都是名菜,如东坡肘子、东坡肉、东坡羹等等,还为这些美食写下大量诗词。苏东坡任登州知府时所作《鳆鱼行》,对胶东烹饪大加赞美,“膳夫善治荐华堂,坐令雕俎生辉光,肉芝石耳不足数,醋芼鱼皮真依墙”。陆游是南宋著名的诗人,也是一位精通烹饪的专家,在他的诗词中,咏叹佳肴的足足有上百首。“东门彘肉更奇绝,肥美不减胡羊酥”。曾在胶东为官的郑板桥不仅是有名的画家,而且对吃也很有研究。“惟有莼鲈堪漫吃,下官亦为啖鱼回”。“白菜青盐糙米饭,瓦壶天水菊花茶”。 古老的事物无一不美,就是那些一度庸常的事物,假以时日,也回归于美。对于我们这些在世的人来说,美永远在过去。厨师曾经是古典文学的主角。现代主义很实用,但是不美,或者美得不自然,十分勉强,拙劣霸道,需要诠释,与人类根深蒂固的审美经验冲突。人类最终得适应一个没有厨师及其派生的术语、诗歌、艺术、手艺的世界,方便面、速冻饺子、八宝粥罐头等千人一餐、千餐一面的各类快餐汹涌面世,匆忙的人生让人们鉴赏厨师的心情也淡漠了,品尝厨艺的口味也退化了,这就是现代。但是,历史上对厨师的崇敬、对厨艺的留恋或许牵拉我们并没有走出太远,或许有可能让我们放慢脚步来重拾美食带给我们的美感、健康与愉悦。中央电视台2012年始播的《舌尖上的中国》,将中国内涵丰富的饮食文化展现在世人面前,赢得国内外一片喝彩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