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纬三十七度

一

高铁列车穿越胶东大平原，一直朝着北纬三十七度、朝着大海飞奔。

地平线上，渐渐出现了起伏的山峦，出现了大片的绿和大片的红，红的是红房顶的村落，绿的是草木或葡萄园。

有地称云台、称天台，而这里叫烟台。烟气缭绕的烟台，也就会有烟波浩渺的葡萄园和烟云供养的美酒。提起烟台就会想到葡萄酒，想到王翰的诗句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。李白的诗酒人生，也有葡萄美酒的滋养。陆游同样在意葡萄酒的名贵，把它与“貂鼠裘”相提并论。

古往今来，葡萄美酒，唤醒了多少故事，多少诗篇，多少英雄豪杰。

北纬三十七度是个特殊的点位，在这个点位上串起世界上太多的文明之地，也汇聚了众多的世界级葡萄酿酒区。或不是一种巧合，完全在于天地之灵气。烟台得此灵气，成为世界七大葡萄海岸之一。

远远望去，那些起起伏伏的葡萄园，就如蓝色的大海，翻涌着无边无际的波涛。张裕葡萄酒在这里刚刚过了一百三十岁生日，“中粮”、“长城”、“王朝”的基地都在这里。仙岛酒庄、泰生酒庄、安诺酒庄、苏各兰酒庄、君顶酒庄……六十多家酒庄鳞次栉比。而世界著名品牌拉菲，也在这里设立了亚洲唯一的酒庄。

烟台的友人说，全国如果有三瓶葡萄酒，就有一瓶来自烟台。

二

烟台古老而年轻，烟台是传说中八仙过海的地方，也是海市蜃楼曾经出现的地方，1085年，苏轼眼里的海市奇观，还在被人诵读：“东方云海空复空，群仙出没空明中。”

秦皇汉武曾在此寻求长生不老，这里没有不老药，却有神奇的葡萄酒。《本草纲目》就说葡萄酒能增进健康，驻容养颜。

葡萄酒中含有多种氨基酸、矿物质和维生素，能维持和调节人体生理机能，自然也就益寿延年。

算下来，中国的葡萄栽培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，明代戏曲家高濂的《遵生八笺》中还写到了酿酒：“用葡萄籽取汁一斗，用曲四两，搅匀，入瓮内封口，自然成酒，更有异香。”

当然，那只是普通的酿造，产量很小。在烟台，真正大规模酿造葡萄酒的是张弼士。1871，张弼士应邀出席法国驻印尼吧城领事馆的酒会，葡萄酒散发的醇香让张弼士着迷。一位法国领事说，他曾经到过中国的烟台，那里漫山遍野长满了野葡萄，说明烟台的土质和气候适于这种植物生长，如果酿酒，一定甘美纯正。

张弼士立刻萌生了创办葡萄酒公司的梦想，在他的努力下，1899年，张裕公司酿出了中国第一瓶葡萄酒。十五年过去，张裕又酿出了中国第一瓶白兰地。现在，张裕已经成为全球第四大葡萄酒品牌。我在张裕博物馆看到了百年前的公司大门，虽然漆色斑驳，却依然感觉到葡萄的酒香。

今天，在丘山山谷、南王山谷、瀑拉山谷、平山河谷，在逃牛岭、野虎岭、木兰沟、榛子沟的大片山野里，到处都是小味多、西拉、赤霞珠、品丽珠、马瑟兰等品种的葡萄园。

张裕葡萄园占地两千五百亩，可雅白兰地酒庄的葡萄园有一千二百亩，丁洛特酒庄把大片的葡萄划为三十六个地块，块块都超过了三十年。

烟台的土壤透气性强，有机质含量丰富，各类葡萄品种都十分适应，酿出的葡萄酒也就有着极佳的香气表达。为了突出葡萄品质，种植者拿到土地会先让它长草，把土壤里的农药残留挥发干净才种葡萄。

三

在张裕公司，踏着一个个石阶往下走，让人感到下面是一个会发生故事的地方。转了三十七级台阶，竟然是一个个密室般的窖房，窖房里摆着一排排超级大的橡木桶。天地造化，造化成一桶桶神奇之水。橡木是最懂葡萄酒的，它能过滤杂质，使酒的气味更加自然、浓郁。

还有些酒窖塞满了铁笼，每个铁笼又塞满了瓶装酒。那些酒瓶就像一颗颗星星，在暗处发着幽蓝的光。绅士范儿的酒，随便抽取一个，都会显现出迷人的气质。那是十三度蓝，还是十五度红？美丽的液体里面，承载着诗般的宏阔与浪漫。

不断穿行于酒庄之间，每个酒庄风格各异，大小不同，却都让人叹为观止。有的即使外表看起来不那么显眼，里面也是卧虎藏龙。譬如瓏岱酒庄，从地面上看，不豪华也不高大，小小的厅堂后面，却有一个门通往地下。一级级下去，就有了声声惊叹。深深的大地之下，竟然有着一个个窖屋。

酒庄进的多了，也就长了见识，知道葡萄品种都有独自的个性，怀有的气息也不尽相同：维欧尼是一款白葡萄品种，它的香带有杏子、水蜜桃的甜美。淡绿色的小芒森也是白葡萄品种，散发着丰富的金银花香气。深色的赤霞珠，黑樱桃的味道尤其浓。

有些个性，体现于酿酒的过程及成酒之后。譬如最受欢迎的品种霞多丽，酿出的酒口感圆润、香味醇厚。譬如经典品种小味儿多，它只用于勾兑葡萄酒，它的香气含有香料和胡椒的味道，厚而深色的果皮，为勾兑葡萄酒提供了美妙的颜色。

品位与时尚有时是共存的，见过一位女士品酒的姿态：自然的光线打在杯子上，她先闻了闻杯口，继而轻轻摇动，再闻杯中释放的余香。随之轻啜一口，舌尖转动，慢慢咽下。这个过程，她的眼睛从睁开到微闭到全部闭上，那种陶醉，让人觉得进入了仙界。

酒不只是用来喝的，酒也是用来欣赏的。事实上，欣赏比喝还有意义。欣赏它的葡萄情缘、它的酿造和贮藏过程，欣赏它的开瓶瞬间。一瓶酒的前世今生，细想起来是那么有味道。

烟台的葡萄酒，很多都是通过大海运往了远方。面朝大海，有时会突发奇想，如果将一瓶酒写上祝福封袋送入潮汐，它会漂到哪里？谁会成为那个幸运之人？

四

十一月的葡萄园周围仍旧是绿草的波浪，甚至还开着白的蓝的小花。丛丛的树林，倒是红红黄黄的了。山楂树下散落着一堆的红果，柿子树上反而挂满了小灯笼。

是的，高贵典雅的葡萄园，需要用山楂、用石榴、用木瓜、用银杏装饰它。

烟台的天空显得很低，云也显得特别，一块块的聚集又分离，像在为葡萄园做着各种游戏。游戏的主角便是躲在云后的太阳，它一忽从这里探一下头，一忽从那边露一下脸，葡萄园也就这里那里地闪亮。

大海为葡萄园送来湿润的空气，也送来辽阔的祝福。造酒人面对一汪海，什么灵感不会产生？

晚上住在君顶酒庄，这里有很多的银杏树，早早晚晚洒下一片金黄。出来散步，顶着月光走到一片葡萄园地。有些葡萄藤上还有剩余的黑葡萄，谁说是专门留到下雪之后，要做冰酒用。如果真是那样，这些小精灵早有傲霜斗雪的心志了。

早上出门，遇到一位开小拖拉机的老农，老农说他就是种葡萄的，他们村大部分都是酒农。我说现在正该闲着。老农笑了，说这葡萄可不是庄稼，一季是一季，葡萄就跟家里的孩子，须精心养护。这几天正整理葡萄树根，即使天寒地冻的时候，也要修剪枝条，一年里，打药啦，浇水啦，上肥啦，采摘啦，修剪啦，闲不住。

老农很健谈，他让我看他的手机，手机里有他们劳作的照片，他和老伴一边摘葡萄一边面对镜头微笑，一个孩子在不远处，与一只白狗在玩耍。另一张是几个人扛着满满的篓子从葡萄架里出来，绿莹莹的葡萄藤比他们还高。还有一个录像，是他们喝着葡萄酒跳舞的镜头，他说是大家在欢庆葡萄丰收。

这里的葡萄都是手工采摘？老农笑着说，必须的。除了采摘是手工，其他的都是自动化，包括酿造、灌装、打包、搬运。

不少葡萄品种都来自欧洲，有自己培育的吗？老农说，当然有，“蛇龙珠”、“赤霞珠”、“品丽珠”都是。

这些名字闪烁着吉祥的霞光，带有着美好的寓意，听说品质也不错。我问老农的收入，他只是笑，说全家都是酒农，生活够住就行。

拖拉机远去了，不知道他去拉什么。老农的家一定离这里不远，曾经看到的红屋顶建筑，或许就有他们的村子。

走的时候，高处飘来片片绒毛样的东西，以为从什么树上落下。一个女孩追着去接，落到地上便消失不见。原来是下雪了。

哦，那起伏的葡萄园，会变成十分壮观的冰雪世界吗？当然，过不了多久，它们还是要露出一片晶莹的带有酒香的嫩芽。